劉彥章
天已昏黑,沙潁河的水聲在暮色中愈發(fā)沉悶。我們在采訪周口曙光救援隊時,一通緊急電話打斷了對話——失蹤4天的小陳,終于有了音信。在沙河周口段最險峻的老門潭,有人發(fā)現(xiàn)了孩子脫下的衣物,整齊疊放在擋水壩上。
孩子疑似赤身躍入了那片深不可測的河水。
“緊急出發(fā)!”
救援基地里,棗紅色的沖鋒舟一直裝在車上,隨時待發(fā)。這是隊員朱鵬輝自費購置的第二艘救援舟。他跳上車,拉起警報,汽車一路疾馳。隊長何亞峰在微信群中疾呼:“附近隊員,迅速向老門潭集結(jié)!”
周口曙光救援隊是周口市一支專業(yè)化民間公益應(yīng)急救援力量。周口師范學(xué)院外語學(xué)院的聞江濤教授,是這支隊伍中學(xué)歷最高的成員。我們坐上他的越野車,緊跟在后。大家沉默不語,只聽引擎低吼。窗外,夜色漸濃,我們仿佛看見那個少年在濁流中掙扎,雙手向虛空招著,又仿佛聽見他父母在無聲慟哭。聞教授輕聲說:“我們最心痛的,不是財產(chǎn)的損失,而是生命的無情消逝,和來不及伸出援手的遺憾?!?/p>
老門潭,沙河第一大險工,傳說潭通暗河,曾有黃龍黑龍在此纏斗。當(dāng)?shù)赜芯漤樋诹铮骸吧澈記Q了老門潭,一瀉千里向東南。淹沒九州十八縣,莊稼地里行舟船?!焙铀链讼驏|急轉(zhuǎn),沖出一片牛軛狀巨灣,成為沙河防汛圖上最刺眼的標(biāo)記。幾十年前,水利部門曾調(diào)集數(shù)十輛卡車運石填潭,整整3個月,仍未填平,投下的巨石第二天便無影無蹤。
而那孩子,就是在中秋之夜,冒雨走了20余里,走到這一最險工段,隨后縱身一躍。
孩子只有15歲,是家中獨子,他的父母還很年輕,臉上卻已刻滿連日悲戚帶來的僵硬。親友告訴我們,孩子從小由奶奶帶大,父母長年在外。中秋節(jié)那日,父親匆匆返家又匆匆別過,臨行前囑咐:“年齡不算小了,生活要講究,鞋襪要常洗?!焙⒆禹斄藥拙渥欤赣H未放在心上。當(dāng)晚,孩子出走,音信杳無。
蛇年秋季,淫雨不絕。上游泄洪,沙河水位暴漲,搜救難度倍增。救援舟卸下,何亞峰與武警轉(zhuǎn)業(yè)的程公躍入舟中,將特制三腳鋼架沉入水底。鋼架上綁著鋒利滾鉤,他們牽繩在水下反復(fù)搜尋,范圍不斷擴大。濁流滾滾,小舟如葉,隊員頭頂?shù)臒艄庠谒鎿u曳,如螢火般微弱卻執(zhí)著。
岸上的人屏息凝神,河風(fēng)裹著霜露,打濕了人們的發(fā)梢。
“水這么大,肯定沖走了……”有人低語。
但打撈未停。
突然,派出所民警接到電話:下游鄧城與張明交界水域,有釣魚人發(fā)現(xiàn)遺體!
緊急轉(zhuǎn)移,奔赴第二現(xiàn)場!
孩子親友的車在堤頂路上飛馳,那只救援小舟,仍在激流中起伏,載著隊員從水路順流而下。
黑暗中,我們疾馳向前,忽見前方警燈閃爍——到了。
沙河的灘涂遼闊得出人意料,從堤頂至水邊,足有三四百米。連月陰雨,灘地全是濕泥。我們踉蹌走近,只見少年俯臥水邊,烏發(fā)濃密,雙臂前舉,雙腿后蹬,如立定跳遠之勢。
剎那間,撕心裂肺的哭聲劃破寂靜的河灘。
待小陳父親顫聲確認后,救援隊員安排其家人速去買衣物、被褥、塑料薄膜。
派出所民警緊急通知縣公安局法醫(yī)前來檢驗。
大家在水岸站立,焦急等待。
法醫(yī)抵達,細心調(diào)查,排除他殺。此后所有善后工作,皆由救援隊完成。
從水中打撈,到岸上處理,面對遺體,多數(shù)人連看一眼都畏懼,遑論靠近,而他們——這群自發(fā)組織、自費救援的普通人,卻一次次俯身走上前。
衣物送達,何亞峰、程公與其他隊員列隊向生者致意,向逝者致哀。
孩子的雙臂仍倔強地舉著。為方便給孩子穿衣,何亞峰蹲下身,輕聲征求孩子父親同意:“請原諒,我要把孩子的手臂放下來。”他輕緩地將孩子雙臂順至身側(cè)——他們學(xué)習(xí)的正骨知識,又一次用在這非常時刻。
為逝者穿衣、凈面、包扎……隨后,殯儀館的車將孩子送回老家。
臨別,孩子父親泣不成聲,緊握何亞峰與程公的手。而他們的雙手,早已冰涼。
夜里11點,救援隊趕至鄧城鎮(zhèn),只有一家飯店還亮著燈。何亞峰自掏腰包,請12名凍得發(fā)抖的隊員,吃了頓熱乎的晚餐。
子夜時分,隊員們各回各家,散往四方——西華、商水、川匯區(qū)……背影沉默,如深秋霜露。
……
近兩年來,周口曙光救援隊參與國內(nèi)救援2次,在豫北洪水中救出1500余人,在周口各地打撈溺水者56次,撈起59人。
而這次打撈之后,半個月之內(nèi),救援隊又4次參與救援。
……
生命如歌,逝者如斯。周口曙光救援隊的隊訓(xùn)字字如金:做事純粹、用心純凈,守望相助、互助友愛。
他們打撈的不僅是遺體,更是一個個破碎的家庭最后的尊嚴,也是這人世間日漸珍貴的溫暖與歷久彌堅的初心。